生死这件事能说成相声吗?

       踏青祭祖变成四月的主题,奠亡故的亲人总是令人无比伤感,因为死生永隔的鸿沟无法跨越——也因为如此,死亡总让人觉得恐惧和难以面对,甚至是讳莫如深。那些与死亡相关的行业及其从业人员,似乎也变得不可描述。

  其实,最不可描述的是我们面对死亡的态度。

  去年,豆瓣阅读的一档行业小说备受读者关注,作者自然,以第一人称的方式,口述了天津殡葬行业从业者的所见所闻,行文中不乏幽默与坦然。在天津,操办丧事的人叫大了,大小的大,了结的了。死神刚走,大了就来了。他们负责帮去世的人料理仪容,负责和家属一起按规矩送逝者最后一程。目睹了一桩桩葬礼上的故事之后,大了说,死亡没有那么恐怖。“我把它们整理整齐,就好像把一盆花草摆弄得更好看。”

  47个生死之间的故事被收录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白事会》中,按照作者的意思,翻开这本书,就请读者用眼睛看一场关于生死的相声。但很多读者都说,笑着看完之后,默默地都哭了。

  把最困难的这件事,打包了结

  《白事会》完全不是阴森的鬼故事,就像一个婚礼的司仪,坐在你对面喜气洋洋讲述自己经历过怎样的不可思议的婚礼现场一样。这一次,是一位大了坐在对面,娓娓道来自己平日的工作,一场场葬礼的故事,这位白事掌舵人的语气,是平静中带着一点幽默的。

  “我就是个大了,祖传干这行。平日里我和朋友们喝多点儿酒。”大了开讲了。

  大了的后备箱里都备着铁锹,以防万一。这一天,万一来了。一个父亲找到大了就跪下来哭,自己的孩子卧轨自杀,因为遗体已经没有形状,太平间和火葬场都不管了。“我的孩子身体还在铁轨上,小师傅,您是大了,能不能帮帮我。”大了心软了,打开后备箱,拿出铁锹,跟这位伤心欲绝的父亲说,“我们走。”两个人的手电筒在夜幕下的铁轨上一遍一遍地寻找,用铁锹把能找到的遗体装到黑色塑料袋里。两个人在黑夜里找了很久,最后在树上找到了最后一部分,天太黑了,手电的范围实在有限,他们决定天亮再把这部分取下来。大了记得这个父亲死活不肯离开那棵树。于是他去买了白酒,和孩子的父亲对酌到天亮。最后收敛好遗体,他用自己的大衣和父亲的防寒服把孩子包裹好,这场送别结束了,“现在我和大哥成了朋友,我俩经常一起喝喝酒,谁都不提当天晚上的事。”

  “大了最害怕的是给孩子做白事。”这位大了说,他至今记得给患有白血病的小姑娘夏夏做白事的情形,她父母都是普普通通的工人,坚强的妈妈拿出米黄色的小裙子,给孩子换上,再给孩子画上淡淡的口红。大了怕孩子的外公外婆伤心,劝他们不要参加孩子的葬礼了,没想到四位老人还是赶到了追悼会现场,他们贴着水晶棺材,静静地掉眼泪。“让我们再看一眼夏夏,我不哭,哭了看不清。”这句话,大了一直记得。

  对于大了而言,他们不像是医生,还有与死神搏斗的机会,大了直面死亡工作。这些大了把故事讲给自然听,她记录,然后用接地气的文字写下来。在这本书中,关于死亡,没有什么不可谈论的。和死亡相连的贫穷、疾病、错误、遗憾、爱情、亲情被坦然地讲述出来。就像死亡对于每个人而言都公平一样,47个故事的主角,有退休工人、农民工、年纪轻轻的学生……他们都是人群中再普通不过的一员,“这些人都是中国最普普通通的百姓,如果把他们比喻成尘土,那么正是这些尘土组成了承载万物的大地。这些普通的人,在白事上的简单和善良,还有接受死亡的能力,让人觉得震撼。”作者自然告诉青阅读记者。仅凭借文字来判断,会觉得作者一定是一个无惧生死内心细腻的大老爷们,当看到这位女作家的时候,青阅读记者还是心里有些吃惊。

  自然和很多大了师傅是朋友,也正是他们的口述,构成了在豆瓣阅读上《白事会》的专栏。她自己因为对白事题材感到好奇,写了这本书。到一个地方出差旅行都会安排一次寿衣店的考察,和各地的殡葬师聊聊天,“各地的习俗都不一样,甚至称呼都不一样,在天津白事师父叫大了,在上海叫业务员,西北一代叫道士。习俗不一样,但是有一点,他们对于死亡都是敬畏的。”

  正是殡葬从业者对死亡的敬畏不躲闪,让自然对这个群体产生敬畏,“一个人,从活着的生物逝去之后,就失去了保护自己的能力,这个时候白事操办者就自觉地成为保护死者的人,他们可能几分钟前还不认识死者,一个电话打到寿衣店请他们来到现场,大了就会变成这家子的亲人,不管钱多钱少,他们对于不会再醒来的人都有尊重,对死亡有敬畏。他们不会随着工龄越长就越麻木,反而会更谨慎。”

  见多了死,他们就更明白生

  “在天津我们管入殓师就叫‘大了’,他们就是葬礼的总指挥。因为天津的老理儿特别多,必须找一个第三方来主持葬礼,免得他人挑理儿。”作者自然告诉青阅读记者,她确实在书中写了“大了工作指南”,譬如:第一步小殓,为死者理发、刮脸、净身、穿寿衣;在死者口中放一枚钱币,让死者顺利过冥河;在屋子里放遗像,上香,按步骤布置灵堂……但这些习俗并不是这本书的重点,大了在生与死的交接处看到的真实的、温暖的感情才是。

  尽管是面对死者,大了仍然无时无刻面临抉择。他们必须做出最尊重死者的决定。大了见过一对拉着手喝农药的老夫妻,四个孩子没有一个愿意赡养老人,一天深夜,夫妻两人写好遗书,握着彼此的手,结束了自己的一生。到现场时候,两人已经有轻微的腐烂,但大了怎么也无法把紧握在一起的手分开。“佛家说死亡就是放手,可是我看到的是紧紧抓住对方,这是胜过爱的感情。”大了说。他最后决定,“就让他们一起。”他把两人放进一间火化车,一起火化,一起成灰。“虽然是死,他们也是知道的吧。”

  “他们见多了死,他们就更明白生。”自然说,真正和死亡面对面的时候,他们不会对逝去麻木,而是对活着有更多珍视。故事的最后,是一个大了和自己的父亲,也是领他入行的人的对话,“做了一辈子大了,整天就是给死去的人穿衣服,让他们走好,听得最多的就是哭,但是这一辈子做白事让我知道,人应该怎么活。”那位父亲说。“讲他们有什么意义呢?我觉得起码能让我们想一想活着的价值。”

  在整本书的叙述中,大了的口吻并不沉重,甚至还带着一点天津人的“贫气”。譬如,一个老太太的老伴儿去世,她没哭,出奇地平静,“人们老觉得必须要‘有’,什么东西,如果没有了就会难受。从无到有人就会开心,从有到无就会哭。我们活人都是这么自私的,但是老天爷权力多大啊,他可不管你怎么想,说拿走就拿走。”她拿来老伴儿的相册,劝老伴儿的妹妹,“这是凑嘛啊,别哭啦,还不如我们看看相册,你看这张照片,我和你哥哥结婚第二天去拍的,那时候眼睛笑起来都能说话。”全家就这样围着老太太,都不哭了。“这些故事,就当是您用眼睛看一场相声。”作者自然和读者说。

  面对死亡的达观,在书中极为常见。自然说,这和天津人的性格有关,“天津人的亲友去世,伤心的劲儿一点不比全国任何地方少,只是,在撕心裂肺的哭过之后,在白事上,他们也会毫无顾忌地大笑。这就是天津人,好像用这样的方式表示,就算死也不能把我们打垮。我想这可能就是天津这个城市的豁达包容和乐观。” 自然停顿了一下,说,“而且,我也不是故意要这样写好吗,天津人只要一说话就和说相声一样一样的。对于天津人来说,相声可不是什么曲艺,乐呵就是生活中的一部分。”

  死亡是一场教育

  《白事会》中讲了大了所经历的最特别的一场遗体告别:因为罹患脑癌,38岁的小学老师史老师在临终前找到大了,“我死了以后的事就交给你了。有件事情必须当面和你所清楚。”史老师握着大了的手,说,“咱们国家有两件事情搞得很神秘,一个是性,一个是死。其实孩子们是最有求知欲的,越不告诉他们,孩子们就越想知道。”史老师说,自己在住院的时候有孩子来探望,女孩子哭得很伤心,因为害怕老师死。

  “我想在我的追悼会上给我的班开一个关于死亡的班会,就算是一堂生死课。教具就是我。”大了也很吃惊,看着史老师。史老师说,自己已经和学校领导、学生家长打好招呼。“我想让同学们写几句话或者写一首诗,不是写给我,而是给死神写一封信。班会的名字我想好了,就叫‘死神,你好’。”

  追悼会的这天,大了依照史老师生前遗愿,给他穿上白衬衫、蓝西装和他讲课的时候一直穿的黑色布鞋,脖子上系着一条红领巾。“因为今天孩子们也都会戴红领巾,他想和孩子们在一起。”史老师的夫人说。

  四年级的三十个孩子站成一个方阵,两个男孩子举着条幅“死神,你好”。班会就这样开始了,同学们一一上台发言:“死神,你好!我把我最亲爱的老师和朋友交给你,希望你好好对待他。不许欺负史老师,就算你欺负他也没用,他一定可以战胜你,所以你还是和他做朋友吧。”一个胖胖的女孩子向史老师鞠躬之后,小声地说,“死神,你好。我不知道应该对你说什么,我觉得我害怕你。妈妈在我六岁的时候就死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她。现在又是史老师。你为什么总是带走我最亲爱的人?史老师说困难会让人变得坚强,可是我不想变得坚强,我想让他们留在我身边……”

  史老师离开了,留给孩子一堂和死神对话的班会。大了的口述,通过自然的笔变成47个故事,成为我们的一堂生死课。

  “有一个小男孩和我说,他很喜欢这本书,但还是不敢把这本书放在枕边或者躺在床上看。”自然微笑着说,对于中国人,避讳谈死亡是一种常态,但躲避终会带来恐惧,在各种各样的文化影响下,再加上没有宗教可以倚靠,这种恐惧越来越深。很多故事或者影视作品其实都在恶化人们对死亡的认识,“中国有很多鬼片,小说里恐怖的都是鬼故事,都让人觉得死亡是阴魂不散的。人们对死亡有恐惧,是因为大家觉得人没有了呼吸,就彻底变成洪水猛兽,彻底和我们不一样了。”普通人恐惧、躲避,然后循环。所以大了显得不一样,这些每天都面对死亡工作的丧葬办事员,他们更理解生死,因为他们把生死看成如呼吸一样平常的事。

  书中已经成为第二代大了的儿子问他爸,小时候为什么带他去葬礼现场,“习惯了就不害怕。”父亲告诉儿子,父亲这样做,让孩子对死亡脱敏。“所有动物都怕活的人,而人天生就是害怕死去的人,人一死,就从动物变成植物了,大家觉得离死人远一点,活的时间就能长一点。其实死亡就是人从动物变成植物的过程。”

  生死教育是史老师最后的班会课,自然的这些文字也成为豆瓣网友的生死观交流场。《白事会》一书的雏形——在豆瓣阅读频道的三个专栏《白事会:大了特别忙》、《又有谁离开了我们》和《凡人皆有一死》评分都在9分以上,更是收获了将近8000条评论,读者在标注了“死就是个游戏,和捉迷藏一样,躲起来没有人找到啦”、“人只能活一次,也只能死一次”这样的句子之后,会写上自己的感悟:“我不怎么害怕死了,我要好好地爱家人爱自己爱活着的每一天……”

  这些故事在豆瓣知名度越来越高,2016年3月自然收到了一封豆邮,一位读者告诉她,自己26岁得了尿毒症,绝望万分,正巧那段时间看了《白事会》专栏,心态上平和了很多,“他说‘世事都无常,何况生命……’这封豆邮我一直舍不得删除,现在还保留着,而且我和这位读者也成了朋友。就在几天前我告诉他,我要快递给他一本《白事会》的时候,他对我说:‘医院通知我有肾源了,祝福我吧!’最后是一个开心的笑脸表情。还有读者和我说,看完这本书他开了200公里的车,回家和家人吃了一顿饭。”这样的回复,让作者自然真真切切觉得,自己写下来的生与死的故事,是有意义的。

  这本小书的封面有些严肃,没有任何图像的装饰,白纸上零零星星的文字作为背景,红色的三个大字白事会印在上面,很庄严地昭示着生与死这一对没商量的反义词。但在书名旁边,用于框住逝者姓名的黑框里有五个字,死是个游戏。作者自然说,她和大了们的交谈并没有停止,她还会继续写死亡的话题,也在和网剧公司合作,将这本书变成一个影像的故事。“未来也想写写红事会,讲讲婚礼的故事。”要知道,在天津,需要大了执掌全局的场合很多,除了葬礼,婚礼上也需要他们。

  比起纸质书,豆瓣阅读上《白事会》和《凡人终有一死》的封面温柔更多,其中一张是白事会上放鞭炮的瞬间,一个人站在漫散的硝烟里;另外一张是一个大了的背影,他扛着铁锹,走向一片白茫茫中。只要时间不停歇,生与死的交替不会停止,大了的工作永远会在路上。对于我们而言,生与死也注定是一生的功课。

  记者手记:结束也是开始

  我曾经和朋友说,如果不考虑现实条件,我自己最想做一名葬礼策划,为一段人生的落幕演出做一点贡献。当然这可能仅仅是一个浪漫的想象而已,我后来知道,这个工作不单单是总结一个人的一生,现阶段很多整理仪容的工作都归丧葬服务管,说实话,我也害怕。

  遇到《白事会》这样微笑着谈论死的作品,我真的很感兴趣,算是在纸上带我入行吧。在此之前,国内比较少见专门写殡葬行业的书,这个话题,大家讳莫如深,网络上有一些文学作品,大多以灵异小说为主。之前香港三联曾出过一套《死在香港见棺材》、《死在香港流眼泪》专门讲香港的殡葬服务,讲如何进行临终关怀、丧葬的程序,以及社工如何在抚慰家属的环节发挥作用等等,书中提到香港地区每年有超过四万人死亡,但殡葬的环节仍然需要人文关怀、制度关怀的提升空间。作者看起来是为死写作,但那些温情的文字,其实更是为生者而写。

  在日本,“死的文化”是社会关注的话题,关于丧葬的作品不少,最为有名的电影《入殓师》让很多人发觉,面对死亡工作也有温情的一面。因为这个选题,我被推荐了一本名为《遗物整理人看见的》的书,这是日本一位“遗物整理专家”的46篇工作日记,和《白事会》有相似,作者在整理死者遗物的时候发现很多温暖的秘密,这些死去的秘密无不指向“如何活着”这个主题。

  因为《白事会》故事都发生在天津,我专门拨通了冯骥才老师的电话,想和他求教天津殡葬的风俗,20世纪80年代他也写了负责婚丧嫁娶的大了的一本书《阴阳八卦》。冯骥才告诉我,丧葬不仅仅是民俗的话题,更是一种社会哲学, “各地的风俗都不同,天津的市民气质就是乐观的,但并不代表每个人都能乐对生死,每个生物对死亡都是恐惧的,都是躲避的,这是天性”。在他看来,在面对死亡的时候,不同的人,不同的年龄都会有不同的状态。

  为什么要讲死亡,其实死和生紧紧相连。直面死亡其实就是在探讨如何活着。几年前,陆晓娅老师在北京师范大学为正值青春的大学生开设“生死课”,解析生死议题的同时,其实是在让学生思考,什么样的一生值得过。不久前,这门课的课堂笔记被集结成《影像中的生死课》出版,在前言中,陆晓娅说她不希望这是一堂教授知识的课,而是让学生们思考生命态度与最终关怀的探索。

  面对死亡,每个人都是学生。在直面死亡的过程中,我们也都能得出一个关于生活的答案。

  采访结束的时候,作者自然和我说,可以在书上为我签名。我以为她会留下我的名字和她的名字,或者再写些签名时经常能见到的客气话。但我错了。再翻开书,十二个字映入眼帘: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活着。 (文/记者 张知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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